吾乡雁荡之阴，盖有南北二閤云。南閤世为章氏居，章氏以簪绂起家，蔚为名族；而北閤李氏世乏显者，而又未尝有文章，有之自后峰先生始。

　  先生名经敕，字明典。甫龀，颖慧绝伦，始就外塾，辄能属对如宿构。会村中雨水骤溢，先生与群儿戏捕鱼水中，邻父老呼之曰：“儿能属对乎？”乃曰：“浅水游鱼露脊。”先生随口即答曰：“高林鸣凤杨声。”众为之齚舌惊异。稍长，雅不好博士家言，每阅不终卷，辄欠伸起。一摈于试，遂弃去。去而发古文辞，先秦两汉骚赋诸体，降及唐李杜诸家，集无不综博精研，务得其旨；退而拟议为诗歌，匠心独苦，暇则展古法书对临响榻，无间寒暑。

　  时南閤章玄梅公，世所称千峰先生者，为湖口令，初解印归山中。公风节词翰标映一时，有重望，诗宗少陵，得其神骨，性高简，慎许可。一日，偶于他许见先生诗，极口赏激不置，乃命季子宗孔招先生入社。一见定忘年交，日夕相过从靡间，先生亦庄事公。公品极高，薄糜不继，晏如也。一日，先生过公，公方倚檐挟册，日向午，公亲握二升麦命先生引磨，相对亹亹谈自若，麦成屑，诈旋命内治馎饦共饱啖，佐以赤苋、紫茄，谈极洽，日晡乃引去。公间从容语先生曰：“吾乡名能文章，当吾前者惟元李著作孝光五峰公³，后公而起者，其在子乎！”因呼之曰“后峰子”。公晚年出则策一蹇，必邀先生撰杖以从，虽穷厓绝壁，无不眺览。晚则止佛庐，出橐中毫楮，分韵赋诗，争奇角险，相向鸣吟，每至夜分烛跋，则命寺僧以松明继之，或十馀日忘返也。

　  南閤望北閤隔一溪，溪上架木桥以渡。一日，公策蹇寻先生，坐驴背觅句，属思方苦，至桥忘下驴，驴蹩躄至桥半，公方觉水㶁㶁走桥下臲卼目眩，计无可奈何，惟闭目听之而已民，驴亦训习，竟得渡。公望先生庐，尚隔数十步，乃大呼，笑喧动墟落。先生旋贳酒共引满，邻叟闻之，更进鸡肉鱼鲞以佐公欢，遂托宿草堂，作图题诗纪其事，至今山中传为盛事云。

　  先生性迂缓，雅不问生产，授徒里中十馀年，岁入修脯以供伏腊，先生每嘅然慕子长游，以家无馀财，不能治装为恨。会金文峰公昭，少从先生游，时起家为刑部郎，挈先生北行。先生所经，得纵观吴、楚、齐、鲁、幽、燕诸故迹，托交海内名士大夫。居久之，非其好也，买舟辞公归。公馈以白金三十，先生预割道途费，以其馀尽付书肆，贸所未见书以归，舟中发书浏览舒卷，欣然忘食，对所亲曰：“吾此行，侈于陆贾南越尉佗装矣。”行至吴门，修刺谒文征仲太史。时太史年九十馀，戒阍人毋纳客，先生门下，久之不得通，即占一诗为贽。太史得诗，倒屣迎先生，引为上客，尽索先生纪行诸作，为之品骘称赏，恨见先生晚也。濒行，作径尺大书四帧以赠，太史更自矜重，谓先生曰：“仆两年来未尝作此书。”

　  先生归山中，会邻曲诸故人门生，尽出名书画，相与欣赏累日夜。时湖口公已殁，先生每语及，辄为泫然屑涕苏苏也。居顷之，而先生亦殁，享年仅得及艾耳。先生居恒神观恬静，虽茅茨之下，焚香洒扫，终日兀坐，不翻书则作字，木榻承膝处几穿。内行纯笃，孝友天成，与人期，虽风雨必赴，对后生谆谆以名言往行为训迪。先生既殁，贫不克葬，以文太史书及古研鬻富人，始毕襄事。

先生所著集，寻亦散落，仅有存者。尝闻乡先生赵方伯公廷松、朱太守公谏，招诸诗人集卧云庄，先生亦与焉。共赋《暮春载酒》诗，用“归”字韵，先生先成，中有“园林变色樱桃熟，时序无言燕子归”之句，咸为搁笔。

　  白大王母，先生同胞女兄也，先生殂之岁，而白始生，故得传闻其梗概如此。

　  丹邱生曰：白五六岁时，间就祖母宿，每天明，祖母从枕上口授白诗数章，或对句一二联，已而谓白曰：“此诗汝舅祖后峰翁所作也，汝聪明，他日亦能继翁作此否？”白虽童而騃，而精神意气亦稍稍知响往。今即不类，实先生有以启之也，而世方以索靖之似伯英目予，不亦过乎！於呼！夫士君子修身巉岩之下，生不厌藜藿，至没亦泯泯无闻，为善固足恃乎？昔范蔚宗著《东汉书》，以隐逸登诸史册，其意岂无所存欤？以先生之操履，洁白孤高，宁有愧于古高士，乃竟声光弗耀，岂不痛欤！予故表而传之，以俟后之君子。

　  东渚甥曾孙无咎何白顿首拜撰。（选自《北閤李氏宗谱》）

注：

1. 李后峰即李经敕（约1513-1562），字明典，号后峰，乐清北閤人，是北閤李氏家族中第一位以文章名世的高士。不仅诗作负声名，其书法造诣亦极高，现仅有存世《后峰诗墨》，珍藏于温州市博物馆。上世纪50年代，马一浮先生曾为之作跋，诗赞李诗墨“雁荡云封两閤荒，诗人笔底富山光。行间恐有龙蛇蛰，收入江心寺壁藏”，并有“虽片羽亦足珍也”赞语。

2. 本文作者何白（1562-1642），字无咎，号丹邱生，乐清乐成金溪人，后随父迁居郡城。何白是晚明时期温州的著名诗人和散文家，又善书法和绘画，人称诗书画三绝。何白著有《山雨阁诗》《榆中草》，晚年自订诗文集《汲古堂集》及续集。何白祖母系李经敕的胞姐。